写在前面:本作是为个人势虚拟Up主@左恕_Orzel 的生日新衣回所写作的一篇文字,又名《如何在up主本人完全不出场的情况下写一篇生日贺文》。原标题用德语写就,拼作“Der Weg zu Heimat”.
本作是平行世界,是基于虚拟Up主本人所提供的世界观基本设定改编而来的衍生产物。
封面图作者为@小白真的不会做饭,在这里向她表示感谢。
(资料图)
另外,由于本作的故事情节同新年贺文密切相关,因此先前出场的文官奥斯瓦尔德·夏隆也会在本文中出现。最后还是那句老生常谈——不喜请出门左转,勿喷。
正片开始:
01.雾(Der Nebel)
司机是个喋喋不休的中年女人。自同意了我的搭车请求之后,她就以自己全身的气力向我一刻不停地讲述着这片土地近些年来的所有遭遇。所有的库特斯人似乎在经历了大口径机枪,迫击炮炮弹和重型航空炸弹的洗礼以后,都变成了伟大的哲学家或是思想家——我所寄居的那家旅店的老板也是这样。大约是因为绝大多数当地人先前的生活已经完全被摧毁,所以当他们用带有浓重鼻音的库特斯方言谈起自己的汽车和所有财产被炸上天、公寓被夷为平地以及存款付之一炬等等诸如此类的悲哀经历时,才能保持某种近似于理性第三人的冷漠。而眼前这位好心的女士,她说话的方式则让我很难不想起贝尔卡姆军队步兵班常用的MAG-48P型(MAG = Mitrailleuse d`Appui Général;字母P则代表该型机枪由贝尔卡姆国内的帕沙尼尔枪械制造厂生产)通用机枪。在语速极快的情况下,每一个从她嘴中发射出来的单词都奇迹般地堪称掷地有声。有时候她思维的速度明显跟不上表达的速度,只能以激烈的动作强调自己的观点,以至于我不得不提醒她双手不要离开方向盘。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是从城区南端前往市中心库特斯车站的旅程并没能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任何的痕迹,哪怕是一些可以用语言简略描述的印象都没有。只记得旧轿车里充斥着的刺鼻汽油味,女司机一刻不停的述说,以及车窗外瓦砾和危楼的简单排列组合。我一直很想以睡眠打发掉这段注定单调得甚至有些恼人的时间,但是支离破碎的街道让我很难能够如愿。出发后大约半小时——也有可能是一小时,汽车经过了已成废墟的库特斯中心教堂(The Kurtz Central Cathedral,整个圣加里王国西部最负盛名的历史建筑之一,因统一圣加里民族国家的君主曼努埃尔一世早年曾在王室权力斗争中于此隐居而闻名),我努力不让自己去看那片砖红色的瓦砾,以及正中央的那个巨大的弹坑。附近那座已经至少百年历史的曼努埃尔一世塑像早已不知去向,大概也是凶多吉少——半个月前,一颗配备延时引信的重型航空炸弹击穿了大教堂的标志性尖塔,并在两小时后剧烈爆炸,将附近的十余座建筑物都夷为了平地。凑巧的是,就在空袭的前一天,我恰巧来到此地,侦查一个疑似隐匿在教士队伍中的金魄走私团伙成员。如若我在调查结束后选择晚些离开,那么大概就不会有今天的这个故事了。
不过死里逃生的这一可能性并没有让心绪变得多么高涨,散落四周的瓦砾堆和不知去向的君主塑像让我不自觉地想起了在历史书中读到的对国王钟楼(The King’s Tower,圣加里王国首都比弗罗斯特市的地标建筑之一,于1664年10月由曼努埃尔一世下令建造,后在圣加里资产阶级革命当中因象征王权而遭到蓄意破坏,现有钟楼是在原有建筑的地基上按原貌重新修建而成)在熊熊烈火中颓然倒下这一场景的描述。说来也有趣,愤怒的人群在选择捣毁钟楼的同时,却放过了距离它只有不到两百纳尔(Na’al,圣加里王国长度单位之一; 1 Na’al = 0.86m),位于萨菲尔广场(The Saphir Square,比弗罗斯特旧城区内面积最大的广场,在发生于1224年和1636年的两次圣加里邦国内战中,忠于王室的两代萨菲尔公爵均于此地死守比弗罗斯特城,使旧城区及其居民得以基本保全,后由曼努埃尔一世正式下令营建该广场以表纪念)正中央的巨型国王塑像。由于保养得当,塑像的五官俱全。然而此刻我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那张本该栩栩如生的脸庞,表情本该存在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团模糊的轮廓,正如我幼时在母亲的书房中一遍又一遍地解读着泛黄的书页上那几行晦涩的文字,却全然无法理解一样。
当车终于抵达荒凉的库特斯中心车站附近时,我的意识尚还流徙于个人记忆的迷雾中,直到驾驶位上的女人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将“到达”这个圣加里单词中含有小舌音的部分极尽夸张之能事地吐出,才让我真正回过神来。匆匆地致歉并道谢后,我留下了20斯科尔(Skor,圣加里货币单位,基本汇率如下:1 Skor = 10 Aleph = 100 Telda)的纸币作为酬谢,接着推开车门,顺着两旁树木都已经被烧焦的林荫道缓步进入站前广场。售票处的橱窗早已不知去向,我甚至连那些本该出现在地上的闪闪发光的玻璃碎片都没看到,四下里都是寂寂无声的门面房,无一例外都大门紧闭。五月四日的整个上午,库特斯市都笼罩在一片压得极低的云层当中,站前广场于我不甚可靠的孩提时代记忆当中,本应该是这座工业重镇视野最好的地方,但是在地平线乃至于整个天穹都湮没于云层中时,一切就都变得陌生了起来。德雷尔纪念碑(The Dreyer Monument,为在库特斯市出生的著名职业登山家伊森·德雷尔而建设的纪念性建筑,位于库特斯市中心以西约1.5千米处,是圣加里王国最负盛名的方尖碑之一)的塔尖,库特斯金魄开采区中那些高耸的大型采矿设备全部都隐匿在无声而厚重的灰白色帷幕之后,连一点轮廓都未曾出现。不过这种情况也并不全都在我的意料之外,毕竟根据先前的经历,我在一年当中的任何一个时节来到库特斯市,迎接我的都是这样的阴霾。作为库特斯人的父亲也和此地的气候有着相同的秉性,自从得知我“一意孤行”地坚持要加入圣加里特派调查局,他直到去世都没有再给过我任何一次好脸色。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哑然失笑。
在四处漏风的车站大厅里,一位态度极差的工作人员告知我上午十点半以后才能够进入站台。这也就意味着我不得不以似乎永无休止的踱步来消磨掉剩下的两个小时,于是我重新又回到站前广场上,走进潮湿的空气之中。算上今年已经过去的四个月,我已经以外勤干员的身份供职五年有余了,平日里时常被层出不穷的调查任务压得几近难以喘息的人,在真正获得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后往往又会觉得日子突然变得无比漫长,因为你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又该做什么。尽管库特斯市名义上的确是我的出生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同我存在某种特殊的情感纽带,但是在雾气弥漫的当下,这里于我而言不过是又一片圣加里国土范围内的Terra Incognita(拉丁文,未知地带)。一个多月前的三月下旬,和我一同出任务的几名外勤干员被卷入了一场由贝尔卡姆空军发起的对库特斯城的突袭。没有人料到战争会在那个平静的早春爆发,因此我们事先也没有得到来自任何方面的警告讯息——不论是比弗罗斯特的特派调查局总部还是派驻库特斯大区的特调局分支机构都是如此。最后的结果是,原本有六名干员的的调查小组在那个早上过后就只剩下了我和罗杰斯两个人——我们因为留在城外清点查获的金魄而逃过一劫。三天以后的一个下午,罗杰斯留下了他自己的背包,独自一人安静地离开了我们临时租住的旅店,从此不知所踪。四月六日,随着库特斯市的变电站和通讯处理中心纷纷遭到袭击,这座工业城市就此变作孤岛。无人交谈也无处交谈的幸存者便索性缄口不言,我就此陷入彻底的沉默之中。
我也并不是没有做过让自己重新开口的尝试。四月下旬,随着调查工作渐进尾声,库特斯市曾经短暂地抢通过此地同外界的通信线路。我当时鼓足了勇气,决定向远在比弗罗斯特的特派调查局总部报告调查小组的遭遇,同时也是为了终结我已经持续了三周有余的失语。但相当不幸的是,我希望与之交谈的那三四名特派调查局成员——包括副局长左恕在内——似乎永远都不在长途电话线的那一端。而库特斯市三十余万居民对同外界交流的热切盼望更是令情况雪上加霜,每次拨号的时候,我的身后往往站在几十位甚至上百位焦躁不安的普通市民,我甚至不能让电话铃声响太久,不然一定会激起一阵抱怨的声浪。兀自在自己似是而非的故乡徒劳地尝试联系友人和同事时,至少我的心中总会被一种急迫的愿望所占据,希望对方最好能够立刻接起电话。而如若没有人愿意同你通话时,这种由愿望带来的失望又会成倍地反弹。时至今日,当我在比弗罗斯特街头看到某个人在公共电话亭中毫无拘束的交谈时,仍然难免形成一种强烈而空洞的嫉妒。我当然知道拨号之后是否有人接电话绝非什么生死攸关的事,只是当个体的灵魂孤独地流徙于尘世之间时,对交流的渴望往往会出人意料地强烈。
接下来我能做的便是在广场上漫无目的地转悠了,为了消磨足够长的时间,我不得不在这一片划定好的区域内一遍又一遍地尝试新的路线,有时候可能是抵达目的地——车站站房入口处——的捷径,而有时则会故意绕得更远。现在来看,我当时的行为恐怕纯属是毫无意义且不可理喻。而且随着不断地行走,我个人思维的运转也变得越发困难起来,仿佛空中弥漫着的浓雾随着一呼一吸之间的气体交换侵入了我的血液和大脑,迟滞了我的思考。我发现自己很难采取以往惯用的,跳跃的思维方式,而只能使自己的想法以线性的方式向前缓慢地延伸。大约一个半小时以后,我终于才在一次穿行当中想起了自己那位长官的生日似乎在不久以后就要到来的六月,而身后的背包中还装着调查小组的全体干员合资购买的生日礼物。
一种强烈的方向感,其强度同独自拨打电话时的那种渴望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我的胸中升起。那些往日同已逝之人的交谈此刻作为破碎的回音,从渺远的虚无当中回返,重新回到了我的脑中。我从小就是一个不愿意回忆过去的人,因为每当父母提到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往事时,他们的表情都会变得万分凝重——人们似乎总是会对确定的事肃然起敬,而对可能发生的事则置若罔闻。但在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认,令人昏沉而晕眩的回忆的确穿透了孤独的迷雾,为踟蹰在陌生故土上的我指明了一条归路:平安回到宪法大道(Constitution Avenue,位于比弗罗斯特市中央区,一般被认为是圣加里王国的行政中心,圣加里特派调查局总部驻地也在这条大道上),在忘我的含泪微笑中将那小小的生日礼物盒缓缓放在左副长的膝头。
02.路(Der Weg)
由于我的工作地点往往都处于不断变动当中,今天在库特斯大区,明天可能就会被派遣到特兰尼安大区(库特斯大区位于圣加里国土西北端,而特兰尼安大区则恰恰相反)。不过幸好圣加里的国土面积并不算大,库特斯市和特兰尼安市之间的直线距离仅有六百四十伏萨(640 Vosa = 1,000 km),在这样一个距离尺度上,即使搭乘各站停车的低等慢速列车出行,通勤的过程也算不上特别折磨。因此在经济危机爆发后,圣加里各大航司纷纷取消国内短途航线之际,铁路便逐渐成为了我最为倚重的出行方式,以至于现在我写字台左手边有一个抽屉里装满了火车票的票根。
搭车的经历多了,我也自认为对王国的铁路系统有了一定的了解。但当我来到站台上,看着DL-1A型内燃机车(DL=Diesel Locomotive;DL-1A是由库特斯车辆制造厂生产的第一代内燃机车,当本篇故事发生时,DL-1A型机车早已退出历史舞台半个多世纪)喷着因柴油不完全燃烧而产生的黑色浓烟沿着刚刚抢通的钢轨慢慢滑行进站时,我仍然吃了一惊。再看看后面连挂着的车厢,样式更是五花八门。位于列车中部的六至八号车厢竟分别属于三种不同型号,其中型号最新的车厢与最旧的车厢的制造年份前后相差了近五十年。我本人则是被分配到了七号车厢,虽然它从外面看起来已经多年没有进行过检修,但内部陈设总体还称得上是整洁。
固定在地上的导轨因为长年使用,已经略有变形。导致我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使卧铺的包厢门严丝合缝地关紧。数次堪称挣扎的尝试除了将我的心情搞得一团糟以外,并没能使门板再移动分毫。最后我只得放弃,将背着的双肩包小心地放在铺位上,转头去看车窗外正在抢修对向铁轨的工人。他们的着装,表情和动作都出奇的一致,就如同二十年前库特斯城街头巷尾的大小剧院当中时时上演的哑剧当中的某一幕群像。用于临时焊接钢轨的铝热剂在反应时发出的耀眼光芒在稍远处此起彼伏,如同过去城市在遭遇夜间轰炸时被点亮的高功率探照灯。在某个瞬间,我是如此专注地凝视着那些炫目的白色光点,以至于列车启动以后很久我才真正发觉:我已经和车厢里的所有人都正式踏上了旅途。
我一直认为,拥有单人卧铺隔间的空调车厢是让人产生遐思的最佳场所。总是潮湿的滞重空气、只会出现在走廊上的,缄默的同行旅人以及孤独的坐卧都为漫无目的的思索提供了绝佳的氛围,因此在调查小组遭遇空袭之后,我第一次开始考虑如何向其他人讲述这场意外的悲剧。然而我的思绪似乎总是被同一个瓶颈不停地打断:我并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如何走向终焉的,是当场倒下,还是受尽伤势的折磨;是在旅馆房间内被航弹击中,还是在大街上迎来终结,这些细节我一概不知。而在突然的轰炸之后,幸存下来的我和罗杰斯甚至都没能找到其余四个人的躯壳。我所能提供的,只是一个苍白且在特调局总部大约已经人所共知的事实:“库特斯市特大金魄走私案调查小组在侦查过程中突遭外军空袭,四人遇难,幸存的两人中有一人下落不明”。
组织好的语言和词句一次又一次地因为细节的缺失而再度变得支离破碎。苦涩之余,我意识到除了事实本身以外,所有多余的说辞都难掩其苍白无力,以至于向其他人诉说的想法在确切地产生并被付诸实践以前就被严酷的现实早早地彻底消解。在一阵阵不断袭来的眩晕感当中,我的思绪终于在无数过往的残骸中抓住了一个带着些许温暖色彩的词:“生日”。
顺手拉过放在一旁的双肩包,将小巧的礼物盒从包装中小心地取出,我才第一次真正看清先前大家口中的“给左副长的礼物”具体究竟是什么:一只栩栩如生的陶瓷小猫,以及一个大容量存储硬盘。说来可能有些令人惭愧,在看到硬盘时,我多少感到了茫然。不过眼前小猫那可爱的“眉眼”最后还是让我想起了调查小组成员之间商讨该送什么礼物给自己长官的大致过程。
在所有的外勤干员中,有一个人所共知的秘密:就是长官虽然平素看起来冷峻严厉,不近人情,但私下里却和我们一样,是个喜欢小动物的普通人。只可惜在圣加里-贝尔卡姆边境冲突(Secarian-Bercume Border Conflict, 圣加里王国与贝尔卡姆共和国长期在库特斯大区西北部的归属问题上存在分歧,圣加里经济危机爆发后,破产和失业狂潮席卷贝国,此后该国政府的一系列本质上是为了转嫁国内矛盾的挑衅行为激化了两国在边境问题方面的固有矛盾,最终边境冲突失控,库特斯战争爆发)爆发后,作为圣加里军事力量的一部分的特派调查局工作量激增,分身乏术的左副长只得将原本养在自己宿舍的两只小猫送到朋友家寄养。后来,左副长在一次针对我们外勤调查小组的特训当中不小心将此事说漏了嘴,所以当我和另一位女性干员提出要买一只陶瓷小猫作为生日礼物送给长官时,获得了大家的一致同意。
不知为什么,当时购买这只陶瓷小猫的纸质发票兜兜转转,最终到了我的上衣口袋中。热敏纸在数日的辗转奔波中已经变得皱皱巴巴,上面的字迹也被磨去大半,唯独购买日期一栏还能勉强算得上是清晰可辨:三月十六日——三月十四日到二十日算得上是我们整个调查任务中最得闲的几日。本着不浪费宝贵休息时间的精神,三月十八日,干员罗杰斯提议我们调查小组全体借助多媒体手段,再为长官准备另一份生日礼物。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朋友们,再怎么说陶瓷也算是易碎品。现在边境的风声的确比较紧,我想我们应该再准备一个更保险一点的生日礼物。”
大家答应地倒也爽快,因为根本没人想到罗杰斯会一语成谶。
于是三月十八日下午,在我出门买来一块大容量储存盘以后,调查小组的全体干员在轻松的氛围中完成了生日祝福的录制。罗杰斯对自己的计划很是用心,再三确认每一个调查小组成员的祝福视频都是能够打开的以后,他郑重其事地将硬盘放进了自己的背包——走到哪里,就背到哪里。后来为了方便起见,大家将陶瓷小猫也一并塞进了罗杰斯的包里。同样也没有人想过,正是这个无心之举,挽救了这份小小的生日礼物。
三月二十五日上午十点刚过,贝尔卡姆空军倾巢而出,对圣加里边境地区的工业重镇库特斯市发动无差别轰炸。加工工厂与居民住宅交错分布,人口最为密集的德雷尔区(The Dreyer District,库特斯市下辖的七个区之一,面积10.65平方公里,库特斯战争爆发以前常住人口数量11.41万人,于库特斯战争爆发首日遭遇贝尔卡姆空军轰炸,人员财产损失惨重)得到了重点“关照”。而我对那个上午唯一的记忆就是漫天的,令太阳都黯然失色的大火,以及在火焰裹挟下的德雷尔区。
人总是配不上大事件。
当战争突然降临的时候,一个人能够看到的,只是倾泻的弹雨,以及被爆炸掀起的浮土与砖石。
同样,当灾难性的打击真正降临时,一个人最可能的状态就是陷入沉默。个人的宇宙是由他们自己的全部生活和生命中的重要之人组成的,当重要之人猝然离去,宇宙崩塌之际,再能言善辩的人也会瞠目结舌,于错愕之中茫然地注视着翻天覆地的剧变。
我也并不例外。
但在我的沉默之下,蕴含着一种极强大的执念:我要将他们的礼物带回圣加里特派调查局总部。
这是他们永无可能亲自传达的心意,作为调查小组中唯一踏上归路的人,我必须完成这沉痛的使命。
五月七日下午,当列车抵达比弗罗斯特火车总站以后,那台DL-1A型内燃机车终于还是彻底地停止运转了。然而恰巧整个比弗罗斯特车辆段没有一台可用的机车能够牵引着这十余节临时拼凑起来的车厢走完剩下的路程。司机和总站的站务忧心如焚,不断地尝试重启引擎。听着那辆本该在博物馆中作为藏品的机车的哀鸣,我感到积压了许久的疲惫如同神经毒剂一般,正在被缓缓释放。
为了抵抗这种让人几乎难以稳定重心的疲劳,在等待车门开启的几分钟里,我堪称是神经质地一遍遍检查着罗杰斯的背包——此刻应该说是装着礼物的背包中——是否有东西遗失,车厢的塞拉门一打开,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站台。
我几乎不知道自己是靠着什么才返回特派调查局总部的,从比弗罗斯特火车总站到宪法大道,我用了整整三个小时时间。但奇怪的是,这段步行当中的所见所闻同三日前在库特斯市的那段旅程一样,没能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什么印象。我只记得在这三个小时中,我经过了至少十五道哨卡。一开始出于尊重,我还会配合着士兵的动作挪动自己的身体,并且尽量在适当的时候与他们进行些友好的眼神交流。但到了最后的几道哨卡,我只是机械地伸出手臂,将自己的证件同样机械地递到负责上前盘查的哨兵眼前,为的只是能够尽快通过钢制的沉重拒马。
五月七日晚间八点二十三分,我终于又一次拖着沉重的步子迈入了特调局总部大楼的自动玻璃门。
为期四个月的调查任务,便就此凄凉地收场。
失落,挫败和剧烈的痛苦如同海啸一般从四面八方冲击而来,某一个或许只有毫秒级别的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这脆弱的躯壳已经被实体化的巨浪拍得粉碎。
就在我瘫倒以前,一双有力的臂弯及时地出现,让我避免了身体与抛光瓷砖地面亲密接触的命运。
“欢迎回来,朋友。”,我认得他的声音。
“您是文官奥斯瓦尔德·夏隆?”
“工号是210523。如假包换,迪特里希干员。”
“副长在哪里?我有东西要带给她。”,现在想来,我当时的确称得上是迫不及待。
然而这位平时一向以冷静高效著称的特调局文官,在面对我的问题时,却以一声沉重的叹息作答。
“那些渣滓连宪法大道也敢炸?!我们的空军和地面防空部队都是干什么吃的?!”,联想到一路上遇到的诸多哨卡,我几近失控,咆哮出声。
“那倒没有......只是......”,眼前的文官有些支支吾吾。
“老天在上,夏隆!现在可不是卖关子的时候!”
“我们也有自己的麻烦要处理。就在四月底......呃,比弗罗斯特这里发生了一场未遂兵变——这也就是为什么你在回来的路上会遇到那么多哨卡。由于是首都卫戍部队起事,所以事情发生的很突然,左副长当时正在瓦萨兹里宫(The Wasazenri Palace, 圣加里王室居住地和首相官邸的所在地,位于宪法大道最西端,该建筑得名于忒苏斯王朝最著名的君主瓦萨兹里一世)参加会议。后来总部的通讯明显是遭到了蓄意破坏,到了现在也没有完全恢复......不过现在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副长本人安然无恙,而且在保护王室的战斗中表现得很英勇,她只是还没有从王宫回来。”
听完面前文官的讲述,我闭上双眼,长叹一声:“难怪啊......你们根本没能接到我打来的电话。”
“你刚刚说,有希望带给副长的东西?”,奥斯瓦尔德好心地提醒道。
“是一份我们调查小组的所有成员准备送给长官的生日礼物,但......他们都没能回来。三月二十五日贝尔卡姆空军轰炸库特斯城时......”
未及说完,夏隆就寻到了一个我语言当中的间隙打断了我:“你不必再继续说下去了,迪特里希,我能理解......舍妹一月份时,就已经在同贝尔卡姆发生的边境冲突中阵亡了......我完全理解你现在的感觉。”
泪水不受控制的滑落,在那一切发生以后,我第一次哭了。
“礼物我会先代副长收下,但是你现在需要休息。”,文官拍了拍我的肩膀,以表安慰,“你的办公室一如往常,可是我这边就没那么幸运了。兵变期间,我待着的那个大办公室挨了一梭子的三零机关炮炮弹,被打了个稀烂......”
对于他的遭遇,我只能带着满脸的泪痕报以同情的苦笑。
将装有陶瓷小猫的盒子转交给夏隆的时候,我思索再三,还是决定把存储着祝福视频的设备留给我自己。既是出于一定的私心,也是为了副长的心情考虑。
回到五楼的办公室,我换了一身轻便些的个人服装,然后于黑暗中凭着感觉取走了我在书架上摸到的第一本书。
我租住的公寓位于比弗罗斯特老城的另一端。由于管制尚未解除,停运的计程车和公共汽车还没有完全恢复。向周围哨卡的士兵打听了一圈以后,我发现自己除了乘坐十分颠簸的,并且先前给我留下糟糕印象的轻轨以外,已经别无选择。
令我有些吃惊的是,尽管处于军事管制期间,但是我等待的时间并不算太久。
列车缓缓驶出宪法大道车站,融入夜色之中。我选择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本意是想看看阔别已久的比弗罗斯特城,但车窗玻璃有力地将车厢内黄白色的灯光反射到了我的视网膜上,将万家灯火都融化在一片混沌的白光之中。不论我如何调整坐姿和角度,这团恼人的白光都如影随形。
于是只得将手中的大部头老老实实地摊开,面对着眼前小桌板上厚达一千六百多页的《蒙里埃上校回忆录》(The Memoirs of Colonel Monrier, 作者是统一战争时期的传奇将领贝若·蒙里埃元帅之子尤金·蒙里埃上校,整部回忆录当中最为精彩的部分是对其于1636年的圣加里内战中在第八代萨菲尔公爵麾下英勇作战时的经历的详细记叙),我开始一遍遍地,像幼时那样,反复解读着行文当中有关于步兵冲锋的内容,直到一阵无法克服的困意袭来。我的头颅轻轻歪向一旁,在轮轨的撞击声中沉沉睡去。在种种感官都模糊以前,我感到过去几个月以来都从未有过的平静,那最后的一点方向感也因此而消散殆尽。我只知道,我完成了那个远比搜集情报更重要的任务——带着他们所有人的心意及时回到首都,赶在左恕的生日的之前——就算我今夜将要在睡眠中接受斯耶兰(Sjellan, 即圣加里神话中的死亡之神)的审判,我也不会感到任何形式的留恋,第二日为我送别的人们也不必将我家中的一切都蒙上黑纱,因为我最后的非分之想仅限于为这片饱受战火摧残的土地献上一吻,告别我那即将永远失去的故乡。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