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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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仍带着余寒,天色时阴时晴,云翳忽暗忽明,院子里绿暗红稀,犹殢昨夜雨后的狼藉。母亲蹲在草隙间小心地拾起残花,嘴里喃喃念叨着:“太可惜了,你要是早一天回来就能看到啦,这花开得很好呢。”
我皱着眉头站在台阶上,不愿踏足院中的泥泞,比落英更糟糕的是我此刻的心情。我有许多可以做的事情,从书籍到电影,从友谊到爱情,这一切都胜过回家面对眼前的背影。我低声说:“说吧,这次叫我回来干什么?是哥哥做了什么错事,还是爸爸又跟你闹矛盾了?”
母亲仍低头收拾着那些早已失去生命的花朵,声音有些飘忽不定:“没什么,只是你又有段时间没回家了,希望你能回来看看。我刚剁了两斤排骨,正在锅里炖着,蝤蛑也煎好了……”
我听了,忍不住叹口气,母亲总是用“有事”这个含糊的理由哄我回来。可当我真的回来后,她却往往顾左右而言他,有话偏偏不直言,待到我不耐烦要走时,她又会拦住我讲些陈词滥调,无非是哥哥一把年纪了还犯浑,父亲急躁粗鲁没远见等。我不愿意听这些,但最不高兴的还是她讲话时从来不看我。
是的,母亲从来不看我。
自打我记事起,她的眼睛里就好像没有我。可能是因为哥哥吸引了她绝大多数的精力吧,那家伙从小就极尽惹事之能,同时又是擅长哄人开心的天才,他惹出的祸端五花八门,制造的喜悦同样异彩纷呈。所以我记忆中的母亲,每天要么詈骂兄长闯祸,要么担心他在外吃亏,心里眼里都是这个“不成器”的大儿子,我怀疑她有时候可能忘了自己还有个小儿子。从小照顾我的时候,她的目光便没有停留在我身上,总是一边盯着大儿子的举动,一边漫不经心地替我随便抹两把。我上学的第一天就被老师看出来脸上没擦干净,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教室门口,忍受同学们的哄笑声。
待我年龄稍长一些,她便将我当作倾诉的对象,把对大儿子的埋怨与忧心通通讲给我。她在倾诉时会看自己的手指,看天花板,看桌上的杯子,却从来不会看我的眼睛。至于我那些贴满四周墙壁的奖状,她更像是从未看见。我想,对她而言,大儿子某一天的“浪子回头”绝对比小儿子日积月累的努力成果要重要得多。我切实感受到了她的偏心,她跟我像是萍水相逢的母子,跟大儿子才是血肉相连的至亲。
就在那个心中积怨的暮春,我终于没忍住,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对着她的背影将不忿一吐而尽。她缓缓站起身,有些茫然地盯着我的眼睛,那是我看到的她平生看我最专注的一次,表情像是看最亲密的儿子,又像是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她的眼睑颤动着,唇鼻翕动良久,在我即将懊悔的瞬间,却又只是讲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先吃饭吧,腊鸡翅应该也蒸好了。”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又好像许多事情已发生了变化。那天过后,她对我的关心稍微明显了一些,这种有些刻意的关心从学生时代一直延续到我工作以后。在每个加班的夜里,她总会等在楼下问我要不要吃宵夜,即使大多数时间听到的都是拒绝,她仍旧在那里等待着。有时候我深夜回家,桌上总会摆着几盘点心,还有一碗汤,热气腾腾。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仍然没有看我。
后来她生病了,我到楼上帮她翻找从前的病历,偶然发现柜子底下塞着一个破纸盒子,掸去灰尘打开盒子后,里面是一张张褪色的旧奖状,部分奖状后面还粘着一点儿剥落的墙皮。老宅早在十余年前就已重建,我这才明白,在房子被拆掉之前,是她小心翼翼地把墙上那些奖状揭下来,偶有撕破的,还用透明胶布小心地拼接在一起。看着拼凑的奖状,那些有意无意间忘却的念头再次想起,细碎的思绪在眼前串联成线。
她也曾懵懂无知,亦有过青葱岁月,受那个时代条件所限,她在懂得爱和关心之前便已经成为母亲。性格弱势的她不幸碰到了任性强势的孩子,只能被动地在对方制造的旋涡里打转。她不是偏心,只是光应付大儿子便已经疲惫不堪,无暇体面地将一碗水端平。她不是全能母亲,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关注过的人不是我,而是她自己。而她对我的感情,也不需要用眼睛证明。
细雨初霁,风烟俱静。时隔多年,暮春又至。这次,我从台阶上走下来,坦然地踏入泥泞,帮她拾起脚边的落英。
(作者单位:国家税务总局乐清市税务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