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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京东物流当“牛”:一天搬货12小时,收入220
来源:创投视界      2023-06-25 11:09:00

“哗啦!嘭!”几声响动,那辆载着一吨多燕京啤酒、打印纸和生鲜泡沫箱的地牛在下坡的瞬间歪向一边,拉地牛的中年男人反应不及,一人多高的货物登时倒了一半,摔在被北京六月最热一日、被太阳蒸烤了一天的水泥地上。


(资料图片)

还好,所有快递包裹都打包得足够结实,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损伤。但耳边还是传来划破空气的暴喝——

“你他妈还能不能干了!不能干马上给我滚!”

喊话的大个子国字脸,皮肤黝黑,上半身穿着一件绿色反光马甲,背后写着他的“title”——车队临时工现场管理。拉地牛的男人俯下身子,一声不吭,和旁边几个一起来做零工的女工友七手八脚地把货物重新摆回车上。

这时,我拉着的地牛还是空的。地牛是一种小型的推车,有液压升降功能,可以像叉车那样把叉子伸到货盘下面,再像汽车千斤顶那样把货盘托起来,离地有三四厘米的空隙,就可以拉走一吨以上的货物。还没开工,就不小心被地牛的铁杠刮到了脚踝,只能一步步走向分给我的分拣口。

2023年的618之前,我来到京东位于北京大兴南六环外的一间快递分拣中心,试图通过做快递中心的拉货临时工,从一个最底层甚至最外围的打工人视角,来还原这家自建物流近20年的企业,在送快递这件事上的一些运作细节。

时间在别处

我是在58同城找到这份“地牛”工作的。电话那头的廊坊大姐很热情,告诉我工作时长12个小时,中间有休息。要求也不高,不认字都没关系,只要认识数字和字母就能来。快到集合上工的时间,她还不断给我打电话、发微信,问我到了没有。

招募临时工的是一个劳务公司,通常名叫“xx人才”。它们把人从四面八方招来,套上一件透着汗味的红色反光马甲,人就变成了可以出售给用人单位的标准化劳动力。

工人排队“进厂”的地方

下午六点多,我和四十多个工友排好队,站在京东分拣中心的门口,等待进厂。我上的是晚班,名义上的工作时间是晚上7点到第二天早上7点。但58同城招我来的廊坊大姐告诉我,最晚6点半就要赶到这里排队了。

存包柜

在安检进“厂”之前,第一件事是发红马甲,第二件事是收手机,要么交给劳务公司,要么存到附近的柜子里。包括手表等一切可以显示时间的东西,都不允许带进厂。在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我很多年来第一次经历不知现在是几点的状态。人是活在时间里的动物,突然失去时间感,给人带来巨大的不确定性,像是航行在海中,突然遭遇了指南针失灵。

夕阳落到仓库另一边的时候,所有人的安检终于完成,一位保安头目模样的男人把临时工们集合到一起,排成一个方阵,开始训话——大都是和安全有关的注意事项,比如只能走员工通道、不能脱下反光背心、抽烟要去外面之类。随后,一群人排成一队,前往分拣车间。

这个分拣中心相当大,拥有五六个规模庞大的库房,我们要去的只是其中一个分拣流水线。正式开工前,劳务工头带着每个人去打卡机前通过人脸识别打卡,再给每人发一瓶藿香正气水。

“天气太热,谁受不了了就赶快喝藿香正气水”,他补充道,“一仰脖就闷了。”

等工头给每个人打完卡,日光已经彻底暗下去,这是属于夜班的世界。后来我才知道,打完卡的时间是7点半,“12小时工作制”是从7点半开始计算的。

穿着绿马甲的“临时工调度”走过来,给我们的反光背心上贴上不干胶标签。我身上的标签写着“F08、F11”,意思是我要负责这两个捡货口的所有货物,用地牛拉到对应的货车上。

每个货车,对应的是一个营业部。也就是说,这座城市里某两个京东营业部在明早之前收到的所有货物,都要过一遍我的手,由我从分拣口拉到货车边。

失去时间概念的大货仓里,权力关系依然存在。上工前,绿马甲作最后的交代:“听好了,只有我们后背写着临时工调度的人让你们干活,你们才能干活,其他人安排你们干什么,都不好使。”

他顿了顿,又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于是强调道,“每个人的地牛一定要看好,不要借给别人。弄丢了一辆地牛三千块钱,现场拿手机扫给我。”

看着叉车不断将货物抬起、运走,一想到地牛和叉车的功能其实差不多,但是纯人力驱动,“我们这就是人肉小叉车啊”,我对身边的小哥感叹。“没错,百公里三个馒头。”小哥是00后,熟练地接住了我的玩笑。还没开工,他就脱下了上半身的短袖,光着膀子套上了半透的反光背心。

歌声和轰鸣

和我想象中的快递工厂——安静,只有机器人往返穿梭;干净,柔和明亮的灯光照亮同样不染一尘的地面——不同,那种理想的环境,可能只存在于这座快递分拣中心一街之隔的京东亚洲一号物流中心,而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快递分拣中心对面的亚洲一号

快递流水线轰隆不停,飞转的马达带动着传送带,将一个个快递从远处运过来,突然方向一转,快递扑通一下掉入分拣口,再由分拣工人把快递拿出来,尽可能整齐地码放在货盘上,等着“地牛”过来运走。

只要流水线一开动,整个车间就淹没在它的噪音里。一旦某个分拣口堆积的快递超过一定数量,就会触发报警,黄灯开始闪烁,喇叭发出尖利的报警音,时刻准备扎破每个人的耳朵。如果不能快速拿走堆积的快递,报警持续一段时间后,车间管理员就会找上门来。

我要负责的分拣口一共有四个,其中两个是自动口。“对接”我的分拣员一男一女,男生今年还不到20岁,也是618期间被雇来的临时工,但不是我们这样的日结工,他需要在这里工作小半个月,每天的工资竟然比我们还要少20块钱。

他看我使用地牛还不是很熟练,一把拉过我的地牛,丝滑地把钢叉伸进了货盘下面的空隙中,猛压几下手柄,就把货盘抬离地面,时间不过三十秒。但半分钟没顾上分拣口,其中一个口的快递很快就堆得老高,他只好放弃和我搭话,急匆匆地去把快递搬下来,码放到对应的货盘上。

另一个分拣员大姐个子不高,但似乎力气不小,在流水线一侧的四个分拣口来回巡视。像过去的纺织工人,在纺纱机前面来来回回,接上断掉的纱线。

我是专门拉地牛的,不用管分拣工作。在等待货盘堆满的几分钟,我竟然收获了片刻的清闲。分拣员小伙子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河北,不出所料,这两位分拣员都是老乡。高度重复的肢体动作,让人渴望用言语找到喘息的自由,我们很快聊了起来。

“我妈老是激我,怎么还不出去工作,我一咬牙就来了这边。”小伙子说;“我是过年之后,在家躺了半年,”大姐说,“在老家找不到工作,听说快递招人来试试。”

谈到未来,两个人异口同声——“干完这几天,以后再也不来了,热得难受。”夏夜的分拣车间里,即便四面透风,也没有一丝凉气。在不算长的人生里,我第一次清晰地理解了语文老师曾经讲的“通感”是什么意思,轰隆作响的流水线明明不会带来气温的升高,却能带来无尽的燥热。

人工分拣的分拣口更是难熬,需要工人用扫码器一个个扫描快递,再把快递分拣出来,一切都靠纯人力。这里用的工人全都是“正式工”,也就是穿着京东工服、直接由京东发工资的工人。他们把音乐的声音调到最大,最受欢迎的是《爱如火》《最炫民族风》和《站在草原望北京》,这些歌有微妙的相似感,节奏统一,鼓点清晰,足够强烈,再柔缓一分,都盖不过车间里的噪声。

但有一样东西是无法靠音乐屏蔽的,那就是车间里不间断的闪光。流水线上,几台机器不断发出白炽的高频闪光,像是一颗颗接连炸开的闪光弹。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机器叫做“多面扫”,能借助强光扫描快递箱的多个面,只要任意一面贴好快递条码就可以识别出来,能够代替人工扫码。

强光、噪声和闷热,让人本能想要逃离这里。和我一起拉货的重庆老哥,开始怀念起以前打工的生鲜库房。“那里只有几度,夏天都要穿长袖。”

“你也来当‘牛’啦?”

货盘装到一米多高,我担心拉不动,就让分拣工停下,拉起地牛往车库走去。货物重心不稳,我不能加速也不敢减速,不敢拐急弯,只能一步步往前挪动。

“你也来当‘牛’啦?”做临时工的工友们也有彼此认识的,他们互相打招呼,称对方为“牛”。拉着地牛往前挪动的我,越发感觉到用“牛”来形容这个工种十分形象,人走在前头,双手背在后头,就像一头拉着满车货物向前走的老黄牛。

从分拣口到车库的路不是平的,有一个上坡,一个下坡。下坡是翻车的高发地,只要车轮角度稍微倾斜,就有可能翻车,重新装货是件相当折磨人的工作,万一摔坏了什么,还可能要自己承担损失。我每次下坡都小心翼翼,由拉改推,一点点把地牛蹭到平地上,再喊上负责推车的工友,缓缓把地牛推上车库的坡道。

直到把地牛推到货车边,这项工作才算完成,接下来交给叉车师傅,由他们把货盘抬到货车上,把车厢填得满满当当才会发车。之后,另一辆货车会开过来,接替它的位置,周而复始。

分拣中心不断出入的快递货车

这样的来来回回,我往返了就有上百趟。从一开始的轻轻松松,四肢灵活地避开货车,到后来几乎走不动路,看到倒车的叉车也不知道躲闪。由于不知道时间到底流逝了多少,总觉得似乎也没过去多久。

汗水开始从各个地方涌出,其中一些流进眼睛里,刺得人睁不开眼。我身边的工友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下坡上坡时重心不稳翻倒在地上的货物越来越多,一箱罐装燕京摔破了,啤酒的香味四溢;一箱西瓜摔烂了,流出粉红色的汤汁......

我开始不停地喝水。我是第一次来,没经验,不像那些日结老手,一人拎一个塑料袋,装着毛巾、水和小面包。车间的一角有自动售货机,只支持微信人脸支付,给我们这些没有手机的工人使用。

售货机卖货的速度,比我想象中快得多。一开始,售货机还能买到和其正凉茶之类5元以下的饮料,我喝完了凉茶,拿着瓶子舍不得扔,不断找饮水机接水喝;很快,5元以下的饮料就绝迹了,我只能买到6块5的红牛;再后来,柜子里所有的饮料都被抢完了,空空如也地躺在角落里。

另一样东西很快满了,那就是厕所。为了洗去眼睛里流进的汗水,我拉着地牛去了厕所。想着“丢车罚3000”的警告,不敢离地牛太远,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厕所。

一层车间近千名工人同时开工,但厕所只有两个坑位,我去的时候,已经被卫生纸和排泄物堵到漾了出来,地上脏污一片,满是黑色的水迹。还好,我感冒刚好,闻不到太多味道。洗脸的时候,我的头脑中满是创始人视察员工宿舍的画面,那间住了十几位“兄弟”的宿舍被保留下来,当作“耻辱”来惊醒后人,也提醒人们这家公司是如何重视员工福利。

这间厕所,也会被有朝一日保留下来吗?上厕所的不止我们这些临时工,一大半都是京东物流的“兄弟”。

半夜,现场管理让所有人停工,点名,以防有人中途跑路,造成现场的人手不足。还好,绝大部分人虽然累到不行,但还在坚持。

相比刚上岗的时候,后半夜流水线的速度大为加快,我再也不能守着地牛等分拣工慢慢把它装满,只有一次次拉着它往返于两个车和四个分拣口,把得力的打印纸、ROG的电脑、东方甄选的荔枝、蔚来寄给用户的端午节礼物,甚至某个修理厂买的固特异轮胎,拉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临时的工友

“兄弟们再加把劲,货马上就捡完,还有半小时流水线就停机!”

现场管理绿马甲拿着黑色的大喇叭,向着“牛”们喊话。但同样的“半小时停机”的喊话,我已经是第二遍听到了。刚开始和工友们目光交汇,两人还会相视一笑;到了这个时候,时间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东边天色已经微微发亮,空气中有了露水的味道,没有人再用眼神交流——累到发蒙,是每个“牛”的共同特点。

又是一车轮胎,上坡的时候,我快要喘不过气来,后面推着走的女工友也快没力气了。我知道,此刻的我一定戴上了痛苦面具,表情难看。我突然想起,豆瓣上的“轻体力活”小组是如何描绘体力工作的——不用动脑子,像个机器一样干就完了。可到了我这里,“轻体力活”的幻梦被瞬间戳破,沉重的地牛让我每一步都迈得很难。

真的存在轻体力活吗?这里的工友大都不是第一次出来工作。重庆老哥,之前干过莆田鞋厂;河北小哥和大姐,干过电子厂;留着小黄毛的甘肃小哥,之前干过工地;年过半百的北京南城口音大爷,在这里干了五年多临时工......

每个人的经历都不相同,但每个人都告诉我,只要是体力活,就没有轻松一说,除非投机取巧。但工作量是不变的,一个人少干一点,他少干的就要被其他工友补上。在体力活的江湖里,这种行为会遭到全体工友的指责。

比如我发现,负责推车的几位女工友,其中一个就略有偷懒,喜欢躲在角落里搓手、喝水。同样负责的推车的女生,很快向她投来鄙视的眼神,一位年纪大些的,直接呵斥她,“为什么不过来帮忙”“推车倒是别松手啊”,让那位女生很是尴尬。

体力活的江湖里,是不存在性别的,不论男女,只要拉地牛的都是“牛”,分拣员也是一样,现场管理不会因为性别的缘故,给女性分配比较轻的工作量。和男性一样,几位“牛”大姐也在卖力拉着以吨为单位的小车,生生熬到了天亮。

终于,流水线黄灯齐闪,发出整齐的哔哔声,最后一件快递被分拣完毕。不论是人工线的京东员工,还是自动线的临时工,都齐齐发出一阵欢呼声。对于这个车间来说,这是最普通的一天。但对于所有工人来说,终于可以看到休息的希望了。

伴随着晨光,这个夜班最后一批京东快递货车开始出发。这时,我并不知道是几点钟,只看见太阳还没有升上围墙。这些货车要赶在早高峰之前上路,几十公里外的营业部和快递员正在等着他们,把快递送往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

送走快递车,有缘工作一场的工友们终于有了坐下休息的机会。有人想办法问了一下时间,不到六点,离能打卡下班的的七点半还有快2个小时。管理临时工的绿马甲收好了大家的地牛,不知去哪儿休息了,工头也还没来,大家各自找纸板躺在阴凉的地方,等待着下班打卡。

“要我说,今年拉的货比去年要少”(注:得益供应链优化)北京大爷是这里工作经验最丰富的人,最近的几个618他都在。我上一次听到对今年618规模缩水的评价,还是在一位“媒体老师”的嘴里。

“是啊,现在买东西的人没多多少,卖货的平台太多了。”一位东北老哥分析,他以前是机械厂的正式工人,“快手、抖音、拼多多都在卖货,人家不一定来京东买。”

北京大爷开始怀念之前的618。“主要是吃得好”,他说,“618那天京东管一顿饭,临时工也能吃,那顿饭是真不错。”

重庆小哥曾经是京东物流的正式工,工作地点就在路对面的亚洲一号。“京东正式工给上五险一金,有小组提成、全勤奖,将来可以领北京的养老金。”小哥给大家解释,“北京的养老金是全国最高的。”但他没有坚持做下来,“太累,不自由,不像日结,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休息,请假也没人管你。”

“要我说京东物流还是不错的,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儿。”北京大爷补充,“我们就干‘牛’的活,别人指挥不动我们,不会让我们干分拣、装车啥的。”“是啊,人家也不会让我们工作完了再干保洁,干完了擦地都是京东正式工擦的。”东北老哥回想起老家工厂的场景,“我们正式工当时觉得就是比临时工高人一等,擦地扫地的活都扔给临时工干了。”

他很后悔,“都是打工的,谁和谁有啥不一样啊。”

“京东这活还算轻的!”黄毛甘肃小哥告诉我,他以前在德邦物流干过小半天,看到地上有个巨大的塑料袋子,以为是被子棉花,一脚踢过去脚疼得要哭,打开一看全是铁块。“德邦全是这种东西,根本没法搬。”于是他马上“跑路”,只坚持了不到半天,连工资也没要。

我告诉他,京东已经把德邦收购,现在是一家了。

他没有说话。之后,他凑过来和我说,他想以后去开滴滴,“起码空调吹着,也没人管,我一个朋友跑了十天,就把一个月7000多的车租挣回来了”。就在头天晚上上班之前,他和朋友去滴滴公司面试,对方要求他们拿5万块押金(后来我查过,无车司机的押金是1万),他觉得太贵,没敢交,也不想白过一天,晚上就来京东快递干活了。

终于熬到了7点半,劳务公司的工头带领大家一一打卡、走回入口、安检、发手机、结算工钱。这一天的收入是220元。新的班次即将开启,下班的人和上班的人,在路上交汇,朝两个方向走去。

在路上,我听到一个上工的临时工——也是拉地牛的女“牛”和她的同伴对话,大概是在讨论工作期间能不能休息。

“你放心吧,干活哪有不让休息的,”她补充道,“京东是国企,还能紧到把人累死不成?”

人流中的交汇太过短暂,我没看清她的样子,也没有去纠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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