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说到这个,有一个我一直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你应该知道,法洛克唯一的儿子,也就是贾比里斯王朝的第二代皇帝、‘征服者’法尔哈德一世,据说并不是他与皇后的孩子。”“正史确实是这么说的。但——这位皇帝金发蓝瞳,而且据说会用魔法,能让太阳瞬间消失、月亮在正午升起,能一眼看破敌人的心,他正是靠着这样的能力才平定了手下的叛乱,征服了莱尼亚王国和安纳塔尔王国。”帕莉用手指抵着下巴。“虽然这里面可能有因为他战功赫赫所以被传说化的成分在,但这怎么听都像是有精灵血统才能做到的事情吧?而且……这位皇帝出生在法洛克王登基后的第二年之初,也就是说,这时候妮卢斐儿还陪在皇帝身边。如果真出这种事情,她不可能不知道吧。”“不过话是这么说,”阿尔文挠了挠头。“当初妮卢斐儿只是答应了‘假扮’皇后,并没有真的成为皇后吧。万一要是……呃,总之感觉这个谜题现在也没办法破解了。我还挺好奇的,如果法尔哈德一世真是精灵混血的话,那我岂不是也带着一点点精灵的血统?”“嗯,你想解开这个谜团吗?”帕莉停下了脚步,半蹲着朝着阿尔文眨了眨眼。“正好我要找的东西也和你的问题有关,所以你可以和我一起去!但是这一路上你得全部听我指挥哦?”阿尔文尴尬地笑了笑,拿起了胸前挂着的工作证。“呃,你都让我戴上这东西了,难道我有拒绝的余地吗……”
(资料图)
大殿侧面的白色木门被粗暴地推开。王座上的皇帝转头朝向披头散发地冲入大殿的皇后,神情严肃地与她绝望的眼神对视。周围的许多侍卫自进入皇宫以来都没见过以此形象愤怒地望向皇帝的皇后,被惊得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回答我!法洛克!”
法洛克一言不发,摆了摆手示意身旁的侍卫回避。当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下两个人,法洛克终于缓缓吐出了回应。
“你听说了?……算了,我早该想到的。”
“所以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他难道不是你的孩子吗?”妮尔歇斯底里地喊着。自两人认识以来,法洛克从未见过自己的皇后以这样的情绪面对自己。
法洛克摇了摇头。“我只有这一个孩子——而且他是你和我的。我必须要让他继承王位,但他不能是精灵的血脉。”
“你还要怎么样?!”这样的解释似乎进一步激怒了妮尔。“我为了实现你的请求,甚至放弃了以我本来的身份和容貌示人的机会。我抛弃了我的名字、我的身份、我的血统、我的一切。现在你还要从我身边夺走我的孩子?”
“你的变装术可以隐藏你的容貌。你的身份也可以是假的,但是——”法洛克轻轻弯下腰看着台阶下的皇后。“你改变不了你和他体内流淌的精灵之血。如果我有能力,我会尽力避免这一切。但今天我不将他送出皇城,未来如果真的有人以此威胁我们的孩子,他应该怎么办?”
“……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妮尔向前走了一步,死死地盯着法洛克的眼睛。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法洛克皱了皱眉头。“你是我的皇后,但也是这个帝国的皇后。我当然可以接受你以精灵的形态出现,但其他人会这么想吗?”
“所以,你从来都只是让我扮演你的皇后,在你眼里,我只是你的神灯精灵,除了没有被封印在灯里这一点外,其实我和阿塔尔的贵族们油灯里的玩物没有任何区别,对吧?!”
“那你要我怎么和他们解释?这个国家的每个家庭都至少有一位亲人死于精灵的枪下。你知道精灵怎么对待他们吗?你见过吗?”法洛克从王座上慢慢起身,向前走下台阶。“精灵士兵会用枪尖划开他们枪下对手的肚子,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将这种行为视作娱乐。他们享受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杀戮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扭曲的欲望。妮尔,我视你为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我是在保护你——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是见证者,你要让他们如何原谅精灵?”
“你当初为何要让我做你的皇后?你为何要带我来这里?”妮尔的怒火并未平息,吐出的句子不断地颤抖。“说到底,为了满足你的一己私欲,为了让你当王,为了满足你们的复仇欲望——我就必须要抛弃身份,甚至告别我自己的骨肉,就因为我身上流淌的血吗?我已经不断为这些我所痛恨的事情做出牺牲,你为什么不知满足?”
不顾法洛克的接近,妮尔从头上摘下王冠扔在地上,转身走向大殿的正门——
“我会遵从你的契约,不会背弃你要我扮演你皇后的请求。但在我能以精灵的身份继续活动之前,我不会再试图与你见面。”
大殿侧边的某扇木门,在悄无声息中露出了一条漆黑的缝隙。无人察觉的眼睛和耳朵隐藏在门后的黑暗中,记录着这一切。
消息沿着大殿侧面的走廊和窗沿翻越高耸的城墙,然后到达皇宫大门外、道路两侧茂密深邃的花园之中。早已埋伏其中的黑袍男人冷笑一声从灌木丛中站起,看向大门内默默走出正殿的少女。
在他的身后,黄昏的花园中,被盔甲反射的金橙色光芒逐渐自茂密的绿色花丛中涌现,然后化作一支庞大的军队。
入口处挂着“游客止步”牌子前方的走廊里,传出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两个身影躲在走廊的角落里……“为什么我们明明戴了工作证还要像做贼一样溜进来啊?直接走进来不就好了……”阿尔文压低声音抱怨道。“你到底要来这里干什么啊?搞得跟小偷一样。”“嘘—— 一会再跟你解释,你先小点声,无人机过来了……”帕莉一边低声说一边把头转向阿尔文,食指竖起放在嘴唇前,动了动嘴角示意他注意头上飞来的巡逻无人机。无人机慢吞吞地飞过走廊。恨不得把自己身体挤压成片的阿尔文红着脸屏住呼吸,头上流下绿豆大的汗珠,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对面的帕莉反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躲在墙角后面一脸陶醉地看着无人机的指示灯从走廊飘过。在无人机终于消失在前方拐角的瞬间,帕莉就快步朝着无人机的反方向冲了出去,甚至没顾得上等身后的阿尔文——“你到底要去哪里?”阿尔文急忙从墙角冲出来,试图跟上帕莉的步伐。“你这家伙,工作证不会是你伪造的吧?”“瞎想什么呢!快到了,快点快点!”帕莉坏笑着扭过头来摆了摆手。“别磨磨蹭蹭的,一会无人机又来了!”
循着吵嚷的人声,法洛克带着佩剑、带领着近卫,快步赶到了大殿前的广场之上。一支他并未预料到会出现的军队唐突而散乱地站在他面前,而他的宰相贾韦德,正站在军队的最前方。
“陛下,您来得正好啊。不妨为将士们解释一下这里的情况?”
原本混乱的士兵们随着法洛克的到来而慢慢散开,露出被人群遮蔽在最内侧的少女。
倒在地上艰难地蹲坐着的妮尔慢慢回过头来,金色的头发散乱地披在额前,却遮盖不住她长长的尖耳。她用泛着泪光的、猫一般的蓝色竖瞳看向法洛克,鲜红的血自被金针扎出的伤口中涌出,划过她的臂膀和长裙滴落在地上,与破碎的玻璃瓶中琥珀色的液体融为一体——
法洛克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用剑尖指向贾韦德的喉咙。
“贾韦德,你想干什么?!”
黑袍的男人狡猾地笑了笑。“这我就要问您了——陛下,为什么您的皇后会是一位精灵呢?”
法洛克的瞳孔突然缩紧,黑袍之下时时刻刻投向他的阴沉目光、国王面前那看似解围的质疑、数年前在大营的那封信、选王会议时的发难,一切突然都被法洛克在脑海中连接起来——在谜团般缠绕的丝线末端,是数年前那封间接害死公主的密信。那封以贾韦德的口吻和笔迹写就的、声称掌握了他与精灵私下勾结证据的信。
——那封声称捉住了与他密会的精灵,要他亲自来解释和解救的信。
“作为皇帝陛下,您竟然迎娶卑贱的精灵作为皇后。我相信一定是您被她奸诈的障眼法欺骗了吧?这样的话,还请您亲自动手处决这个奸细吧。不然的话,我想我身后的将士们是不会听命于一位私通精灵族的皇帝的——”
贾韦德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刻意压低了声音,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 一位将族人的血海深仇抛于脑后、放任阴毒的精灵族祸乱国家的,人族的叛徒,担任的皇帝。”
法洛克用余光瞥向四周。面前的士兵和自己身后的近卫,都仿佛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自己。一滴汗珠从他的额头流下。贾韦德向身后挥了挥手,身后的士兵递上了一杆形状奇异的长枪,从枪尖上两排孔洞中滴出清澈的液体,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和阵阵气味令人作呕的橙色烟雾。
法洛克的脑中闪过那个夜晚,那个他轻信了密信中的指令而被精灵伏击的夜晚。
“你——贾韦德,你难道就没有私通过精灵吗?!”法洛克怒吼着质问贾韦德。黑色头巾下的男人脸上早已没有选王会议时的慌张,悠悠地作答:
“陛下贵为皇帝,说话可是要有证据。现在我能证明您与精灵有联系的证据就在眼前,”贾韦德看了一眼无力地瘫倒在地的金发少女,回头盯着法洛克灰色的眼睛,“请问……您,有什么证据呢?”
法洛克仍然试图争辩,却发现想说的话仿佛卡在喉咙一般无法吐出。他的右手剧烈地颤抖着,缓缓将指向贾韦德的剑尖放下。
“动手吧,陛下。”贾韦德双手将枪递给法洛克,用仿佛低语一般的声音慢慢说道,“……别让你的子民失望。”
法洛克颤抖着接过枪,然后将枪架起,银色的枪尖已经到了少女脆弱的脖颈前。看着地上的妮尔,他的眉头紧锁,眼神冰冷得与当年精灵之湖的士兵别无二致。在诡异的寂静之中,他感受到自无数双眼睛射向自己的目光。枪尖随着法洛克颤抖的双手四处晃动,几乎要划伤她惨白的脸。
长达数分钟的沉默。
“……陛下,刺下您的长枪吧。向您的子民证明,您仍然是人族的英雄。”
微弱却熟悉的女声仿佛将法洛克从长梦中唤醒。眼前金发的少女颤抖着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眼神明亮而无辜,艰难地点了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在那一刻,法洛克也轻轻地闭起了双眼,吞下了一口唾液。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碰撞,迅速转身的法洛克横过手中的长枪,与身后贾韦德的佩剑猛烈地相碰。在一阵骚动中,身后的士兵开始举着长刀冲向他们的皇帝,然后被从法洛克身后赶来的近卫勉强阻挡。太阳最后的余光消失在地平线远处,在火把的光芒和刀剑的碰撞之中,皇宫之中混乱的夜晚拉开大幕。
贾韦德身后的士兵越来越多,广场上的近卫寡不敌众,甚至有倒戈相向者。然而无论场面如何混乱,皇帝总是始终紧紧护在他身受重伤的皇后身前,寸步不离,而与他正面交战的正是他曾经的宰相,现在的篡位者。
在光线昏暗的走廊中,帕莉双手贴着墙在胡乱按着些什么。一阵隆隆的响声过后,左侧墙壁上的一块巨大的砖石居然缓缓旋转向下,打开了一条通道。“这……这算唱的哪出啊?!”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阿尔文目瞪口呆,愣在原地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你就这么这样那样地按了半天……然后这就出现了个密室?你怎么知道……不对不对,我得清醒一下……”帕莉暗暗笑了起来。“我一直想验证一下我的理论,看来这一回合是我赌赢了。”“理论?”阿尔文更加不解了。“你又在搞什么花招?”“我之前看过好几个有关法洛克的传说,都提到他在城堡里修了个密室,专门研究这座建筑的人也都说这个位置的砖墙透风,后面应该真的有个密室,但他们一直不知道怎么开。我前几个月一直在研究贾比里斯人的占星术,然后有一天晚上突然灵光一现,就想到或许密码和这个有关系……哎呀说了你也不懂,但我当时跟我在这边工作的同学说,他们都不相信。我们因为这个打了个赌,那我只好自己来证实一下了……”“就为了这个?”阿尔文皱了皱眉头。“你这理由也太扯淡了……”“放心啦。馆方同意的。”帕莉晃了晃胸前的工作证。“我只是不想让我那几个同学知道而已,动静太大他们肯定要来围观啊,那万一失败的话我不就很丢脸……”或许是看到了阿尔文鄙夷的眼神,帕莉又急忙补充了几句:“而且我算是带着博物馆的任务来的嘛,因为据说这个密室里有……”
“贾韦德,你可知道起兵叛乱是什么罪?”
在剑与枪相撞的瞬间,法洛克用冰冷的语调在贾韦德的耳边质问。对方只是冷冷地笑了笑,黑色的头巾下,他的眼神愈发锐利:
“如果我成功了,那我便无罪。有罪的是您,陛下。”
“从我被国王收为养子开始,你……不,恐怕远远在此之前,在先王还在统治的时候,你就已经开始谋划了。”法洛克一枪抵住贾韦德劈下的剑。“你才是那个一直与精灵密谋的人。薛西斯的那封信是你亲手写下的。如今你又以私通精灵的罪名反过来攻击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陛下,请容许我再重申一遍,说话要讲证据。在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我不会承认我与精灵有任何的瓜葛——不过有一点可以让您知道。”
趁法洛克分神的瞬间,贾韦德反手一用力,以手中的长剑将法洛克的枪自他的右手直接击飞。
“您和先王一样,想建立人类的理想国。但您知道吗,那是不可能的。不论是人类、还是精灵。我曾经也如您这般这么想,直到我在刺杀薛西斯的途中亲眼见到精灵帝国的边境因内部的争斗而燃起叛乱的战火,直到我在阿塔尔的狱中因为人类朝中的内斗而度过暗无天日的三年才被解救。那时我就明白——”
他将剑刃横在法洛克的喉咙前方: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纷争是永恒的。消灭人类减少不了精灵的纷争,消灭精灵也不会使人类的纷争消失。你脑海里人类的乌托邦,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真正的答案是,谁能抓住机会,谁能在纷争中胜出,谁就是真正的王,无论他的手段如何。”
法洛克面不改色地死死盯住贾韦德。“如果没有你,本来就没有今日的纷争。”
“如果没有我,还会有其他人代替我的位置。那么,为什么这个赢家不能是我呢?”贾韦德闭上眼睛,狞笑着摇了摇头,剑刃几乎贴住了法洛克的皮肤。“您太天真了。像您这样的皇帝,被虚假的理想蒙蔽双眼,白白放弃了胜出的机会。您真的有资格、有能力领导人族吗?您——真的配坐在皇位上吗?”
一连串突如其来的质问之下,法洛克试图继续争辩,却发觉自己的大脑已然一片空白。
“不灭烈火之阿扎尔,请裁决吾敌之命数——Azar eterne flammae, Judica sortis hostis”
一声爆炸突然自身旁传来,气浪将法洛克和贾韦德,以及周围混战的士兵一起掀翻在地。在渐渐散去的烟雾中,妮尔的身影逐渐浮现。她弯着腰,用右手扶着受伤的左臂,一只眼睛因爆炸受伤而紧闭,流下鲜红的血泪。
“不,贾韦德。你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没能成为王储,为什么你没能赢下选王会议,为什么至今都不是皇帝吗?”
爆炸的火焰燃尽了贾韦德黑衣上的金色流苏。望着迷雾之中的精灵,贾韦德伸出手握住一旁坠地的长枪,紧咬着牙齿从地上起身。
“没错,纷争永恒。”妮尔一字一顿地说着。“但至少先王和皇帝陛下都在为尽可能地减少纷争而努力。他们的动机是为自己身后的族人创造享受阳光和鸟鸣的一天,而不是像你一样为了赢过其他人。在每个决断之中都想要胜过他人的人,最终恐怕反而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你,贾韦德·穆拉戈尔,才是那个不配成为王的人——”
“别废话了。”
伴随着一阵喷出的血柱,银色的长枪自少女前胸捅入,枪尖从背后伸出,两处伤口之间的连线精准地贯穿了少女的心脏。握着长枪,贾韦德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身体无力地向后倒去的妮尔。
“不配成为王?我今晚就要加冕为王,而你们——就为你们的理念献身殉道吧。”
看到这一幕的法洛克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拔出佩剑从背后向贾韦德的头重重地砍去,却被身旁的士兵以枪挡下。近卫的防御终于被突破,皇帝一人同身边数个叛乱的士兵独自交战,直至铠甲被击碎、手臂被砍伤。
长枪拔出的瞬间,少女无力地倒在地上,身体被士兵肆意地践踏,眼前逐渐归入一片虚无的黑暗。遍体鳞伤的法洛克仍然挡在自己身前寸步未退,然而越来越多的士兵却从四面八方涌来,向他举起了剑。在意识的火苗彻底熄灭之前的一瞬间,妮尔用尽全力,试图伸出手臂——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一条巨大的白色火焰宛如巨蟒一般自广场的中心燃起,直冲天际。蔓延的白火如液体一般从少女胸前的伤口中奔涌而出,迅速地吞没了四周溃逃的士兵。
“等等……不,不可能,为什么,这难道不是无烟之——”
感知到身后刺眼的光芒,尚未从胜利的喜悦中走出的贾韦德急忙转身,却看到白色火蛇张着血盆大口朝他滚滚而来。他试图抬起腿逃跑,却发现自己的关节如同岩石般僵硬。在他抬腿转身的下一个瞬间,奔涌的白色火焰从他背后势不可挡地冲来,在千分之一秒内将他的肉体连同着成王的执念一并吞噬殆尽。
双眼睁开。他发现自己头戴王冠、身披金色的战衣坐在马上。身旁的侍卫迎他下马。在双脚落地的瞬间,他用余光看到身旁侍卫举起了长刀砍向自己的脖颈——
双眼睁开,他发现自己身穿囚服。几个王子模样的人冲进牢狱,打开他的嘴巴,强行灌下一粒使他天旋地转的圆形药丸——
双眼睁开,他发现自己坐在奇异的、无需马匹驱动的铁车上,身穿着平整的深灰色礼服。身旁坐着穿着优雅的女人,街道两旁都是欢呼的人。他享受着这一刻,直至两颗飞速袭来的弹丸如闪电般直击他的喉咙和后脑——
双眼睁开……
发动了一切的胜负师倒在一片白光里,身上的黑衣在白色的火焰之中逐渐湮灭。切身烧灼着他的火焰如同幻象一般缓慢地折磨着他的每一寸皮肤,直至不知多久之后,他的世界熄灭于无尽的黑暗之中。
手电光芒照在了大块的白色大理石制成的礼台中央。一盏金色的神灯倒在礼台的边缘,甚至比之前在橱窗中所见的那盏更加精美,精致的金色盖子掉落在地上。“神灯?!”阿尔文盯着眼前的灯,又看了看周围,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这地方这么阴森森的,不会是什么精灵的坟墓之类的地方吧……”“传说居然是真的哎。”帕莉自顾自地凑近神灯,仔细地观察着其上精美的金色雕饰和镶嵌于其中的每一颗红宝石和蓝宝石。“这可不是一般的神灯。哎呀……奇怪,这盏灯莫名给我一种熟悉的既视感Deja vu呢。”“什么熟悉的感觉?”在密室略微寒冷的空气里,阿尔文缩紧了身体打着颤。“我就觉得冷。咱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待会啊。”“你写毕业论文不要这个吗?那你别写。”帕莉白了身后的阿尔文一眼。“而且,你不是说你想知道历史上的妮卢斐儿是不是法洛克的皇后吗?我现在可以给你答案了!——她确实是法洛克真正的皇后,不是演的。这盏灯就是证据!”
身上的每一处肌肤和骨骼都感受到剧烈的疼痛。光芒撕开黑暗的裂缝,将法洛克的意识缓缓自深渊中抬出水面。在冲天的火光之中,他看到眼前的近卫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陛下,您终于醒了……”
在挣扎和近卫的搀扶下,法洛克慢慢从地上爬起身。自己已经身处城中的街道上,周围由为数不多残存的近卫保护,外围挤满了围观的市民。
他回头望向皇宫的方向——白色的巨蟒带着身后巨浪般涌动的白色火焰在整个皇宫上方盘旋,光芒甚至照亮了整个皇都上方浑浊的夜空。叛军、近卫、侍者、大臣,花草、鸟雀、走兽、昆虫,一切有生命的存在都消逝于白色的火焰之中。火光摧毁了广场,将古老的大殿烧为废墟,然后将整座皇宫变作一片火海。
蔓延的白火已经从皇宫里缓缓流出,扑向街道和两边的建筑。空中飞舞着白色群鸟一样的火焰碎片,从火蛇的身上脱离又融合。惊慌逃跑的居民随处可见,尖叫声响彻了夜晚的密特拉。
法洛克试图向前迈步,巨大的疼痛却让他瞬间跪倒在地,然后被近卫急急忙忙地扶起。他碰了碰腰间,发觉自己的枪和剑都在混战中丢失,但剑鞘里还有什么东西。他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仅剩的武器。
那是一根松枝。
法洛克瞬间明白了什么,痛苦地笑出了声,眼泪从他灰色的双眸滴落。身旁的侍卫从未见过这位人类的皇帝落泪,一时不知所措。他将松枝在自己盔甲破损的缺口上削断,露出尖锐的末端,然后一瘸一拐地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你们不要跟来。带居民疏散到贾比里斯山上去!这是我自己的任务。”
他阻止了身后试图随自己一同前进的近卫,士兵和居民正在匆忙撤离。在他们回头的目光中,法洛克一个人逆向而行,慢慢地向着火焰的方向挪动,直到步入蔓延而来的白光之中。
“……嗯,如果是假扮的,那确实连葬礼都不需要有,更不用说带回来了。”阿尔文搓着下巴,站在原地盯着那盏倒伏的神灯。“现在你只需要把你的,呃……占星术式开门法,跟这里的工作人员说一声就好了。”“也幸亏他当初把灯带回来了,不然估计早就不见踪影了。”帕莉举着手电筒朝着密室出口的方向走去。“普利阿摩斯山神殿一千年前就被毁了,原址就在你接下来打算找的精灵之湖旁边。坏消息,现在也没几个人知道真正的精灵之湖到底在哪了。——哎呀一会再说这个,先把密室关上吧。”“这可是大发现啊。”阿尔文显然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回去可以考虑一下发篇大论文了。记得第二作者写我啊!”“放心啦,不会亏欠你的。以后上新闻也有你的一份哦。”帕莉一边调侃着,一边回过头来,在离去之前又转过手电筒,仔细看了看身后的神灯。交织的光影像聚光灯一般映出神灯的模样,在后法洛克王的时代里,它千年如一日地在无人造访的密室中静静地聆听着历史的变迁,直到沧海桑田之后,两个冒失的年轻人仿佛是在命运的指引下一般,打开了积累着厚厚尘埃的大门——“不过,为什么总感有点熟悉呢……”
大殿已经化作一片砾石。
吞没一切的白光灼烧着他的双眼。盲目的帝王摸索着墙壁和满地的碎石,凭着记忆一点点走回大殿。纯白的火焰几乎让他的盔甲融化,全身的剧痛不断撕扯他的神经。
一片茫茫中,那柄松枝却丝毫没有变化。
他强撑起身体,终于找到火光深处那个倒在地上的迷离身影。如同溺水者抓住了绳索般,他不顾一切地向前跑。白雾顿时笼罩了他——迷离之中,他看到了这座大殿原有的模样,看到了残火未灭的战场,城郊的旅店,金色的庄园,和雨中隐隐发光的神灯。
路的尽头,一条白色的大蛇在雾中懒散地移动。他向周围望去,蛇身已经将他包围。巨大的蛇首从白雾中探出,蓝色的双瞳即便在白雾之中也格外分明。
他仍未停止脚步。巨蛇与白雾一同沉默,这份空寂让他感到疲惫无比。他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如同落入虚无,逐渐的淡下去——而那碧蓝色的双目却始终在眼前的迷雾之中,不近不远。
良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了白蛇的面前。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吟游诗人在角落演奏轻快的舞曲。汉白理石之下,盛装的男女宾客正伴随着音乐优雅地起舞。
她牵着面前留着长发的英俊少年,右手轻轻搂着他的腰,在曼妙的旋律中起舞。
她踮起脚尖,在他的耳边轻声说——
“我的契约者,你为何而找我?”巨蛇蓝色的眼睛若隐若现地在迷雾之中闪烁。熟悉的声音仿佛自他的灵魂深处传来,冰冷而平和。
“我……有三个愿望。”他大口喘着气,颤抖地回答。
“说吧。我会尽我所能,但是你将承受你的愿望所带来的一切。”白色的蛇首微微下沉,“你能接受吗?”
“……我能。”他仍如此回答道。
他终于看到了被她深埋的答案。
精灵困于神灯中无从脱身,如果躯体尚未消失,却离开了神灯,他们不得不寻找另一个媒介去继续使用那份强大的魔力——而那就是所谓的契约者。
契约者的语言让他们神奇的力量重现于世间,但却总是伴随着沉重的代价。身为契约者的他其实从未做出任何牺牲,而他的神灯精灵,却在不断消耗自己蕴藏于灵魂深处的生命。
少年似乎仍然不适应盛典的氛围,尽管表情依然冷静,她依旧发觉他试图避免直视自己的眼睛。
“那就没问题了哦。你有什么愿望要让我帮你实现呢?”轻快的舞步中,少女蓝色的瞳孔在略显黑暗的环境中完全舒展开。她轻轻地歪着头,笑盈盈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在千面镜子反射的烛光之间,他稍显稚嫩的脸庞被照得通红。他磕磕巴巴地说出了他的愿望,语气中满是紧张。
“我……希望,你能做我的皇后。你不再是我的神灯精灵,我也不再是你的契约者。我要你以我的妻子的身份,真正地做我的皇后……”
“……第二个愿望,我希望你能以精灵的身份,而非伪装的人类身份,被世人接受和铭记。”
“最后一个愿望。我的神灯精灵,妮卢斐儿·佩里亚,我希望你我都能摆脱诅咒的束缚。无论是神灯的诅咒,还是命运的诅咒——”
他平静地诉说自己的愿望。
雾之白蛇沉默着。片刻之后,借助那响彻魂灵的语言,她最后一次向他提出了条件——他实现三个愿望所必须付出的、仅有的代价。
“——但是,你将永远无法忘记我……永远无法摆脱我。”
他轻轻地走上前去,双手慢慢靠近,接触到白蛇的吻处。他闭上眼,仿佛眼前站着的仍是那个金发碧眼的少女,一切都像过往那样真实。
两唇相接。飓风凭空而生,让他几乎站不稳。
雾中的巨蛇消失了。蛇首原本所在的位置——他的怀中,金发的少女看着他,碧蓝的双眼中,清澈的液滴缓缓滑落。
他回望着少女的眸子。
“我接受。”
“我接受。”
少女金色的长发和雪白的长裙裙摆随着二人的舞步在空中飞旋。少年轻轻弯腰,将少女搂在怀中。
疼痛就像梦境的结尾般,在不经意间抵达。少女瞳孔骤缩,愣愣的朝剧痛传来的方向看去。
少年将一根削尖的松枝,笔直地刺入她的心脏。血液如泉水般涌出,染红了雪白的长裙。
他紧握着那根松枝,浑身不住颤抖。松枝的尽头喷涌而出的血液,染红了皇后身上华丽的礼服,也染红了他身上金色的铠甲。
法洛克闭起眼睛,缓缓吟唱——
“不朽的阿穆尔达特为你送上安魂曲。Immortalis Amurdat tibi requiem donet.
“安息吧,火之子。Requiescat in pace, fili ignis.”
少女脸上露出了释怀的微笑,让他想起那个翩翩起舞的夜晚。她的身躯慢慢软下去,无力地倒在地上。
躺在少年的怀中,她流下眼泪,望着他的脸庞,听到他闭上眼睛慢慢低下头,温柔地在自己耳边吟诵起古老的安魂咒——
“不朽的阿穆尔达特为你送上安魂曲。Immortalis Amurdat tibi requiem donet.
“安息吧,火之子。Requiescat in pace, fili ignis.”
燃尽最后的生命,她努力地朝着少年露出一丝微笑,如同他们在庄园翩翩起舞的那一晚一般。她感到自己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溶解在虚无之中,就像盐粒在水中消散。
白色的迷雾与金色的大殿一并崩毁。烈焰在须臾之间消散,似乎从未出现过。只有大火留下的遗骸和废墟,无声地诉说着那个纯白而悲戚的夜晚。当清晨第一缕阳光带着微寒抚慰破败的一切时,一度被摧毁的密特拉又再次醒来。人们又一次在焦土中寻得了希望。
最忠诚的近卫沿着破损的道路冲入化作废墟的皇宫,发现自己的皇帝停在庭院的正中央,手中紧握一那根松枝,尖端已经没入泥土中。
他仍然活着,在原地大口喘着粗气。过了许久,他终于自长夜中醒来,缓缓站起身。
他回望自己的臣民。大将军达拉布的援军已经赶到,成千上万的士兵们站在皇宫已经坍毁的大门前、一直延伸到道路的尽头,静静地注视他们的皇帝。
在皇帝的坚持下,皇后的葬礼按照精灵的传统葬礼仪式举行。尽管身边的大臣和侍卫对此颇有微词,但他们却不敢在皇帝面前提出任何的反对——眼前的皇帝为了拯救自己的族人而亲手杀死了皇后,似乎无人有资格向他要求更多。
乳香的烟雾自香炉中涌出,弥漫在普利阿摩斯山腰黑白两色的神殿之中。皇帝将亲手收集的灰烬小心地自银色的瓶中倾出,装入白色的绸缎之中包好,放入神殿被移走的地板下方。他沉默地跪在地上,轻轻地盖上了大理石砖。
远处的礼台上静静地放置着一盏雕饰精美的金色神灯。在传说里,精灵族是由九分的灵魂与一分的肉体组成。按照他们的传统,精灵死后的肉体将被投入火中化为灰烬后埋葬,而灵魂则必须寄宿在金色的神灯中才不至于成为祸乱人间的游魂。这传说有几分真假,已经无从得知。随着精灵的消失,那些关于神灯的传说,也逐渐沉于历史的河底。
祭典结束。人们按照皇帝的命令退场,而他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神殿之中。
他站在神殿的大门前。半山腰的一丛丛浅蓝色,在石堆中嬉戏。星星点点的微光,纵然是在太阳之下,也那般耀眼。
他默默转过身去,走向神殿的最深处。
并未遵循将灯留在墓地的传统,皇帝虔诚地伸出双手,轻轻地从礼台上捧走了那盏金色的油灯。